It’s just a burning memory.

【凌赵】绿洲(三十六)

我对凌远的家庭状况知晓的并不多。他早已过了那个愿意向周围人敞开心扉,描摹心事的年纪,为了避免尴尬,我从来都不问。单知他养父母都是高知,上头还有个大哥,也在一院,我接触过几次,看上去是个无趣的好人。他的原生家庭却很悲惨,凌远厌恶示弱,对我讲述的也都是些只言片语。我也很害怕看到他对着许乐山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可我这边就不一样了,我的情形非常简单明了,更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唯一的秘密就是他,因此我乐意跟他分享我家里的事儿。但我有句实话要讲:每次讲述家庭里的开心片段,我都小心翼翼,生怕有些话题会触动到他。他有时会对我的家庭和童年流露出羡慕之情,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那天下午,我到他家里去过周末,我们挤在沙发上,看葛优主演的《非诚勿扰》。主角一行人到北海道游玩,我开始畅想,对他说:“凌远,等我毕业那年,我希望去一趟日本,咱们俩一起。”他笑笑,捏捏我的鼻尖:“看焰火晚会。”

外边一副阴雨天气,家里不到傍晚就暗下来,电视屏幕亮着,我靠他怀里,昏昏欲睡。突然凌远开口说:“我们家给我介绍了几个相亲对象,要我下周去见见。”

我一言不发,望着电影里的片段,葛优走进一间教堂,开始忏悔过去的罪恶,非常滑稽。我想到,同xing lian也是为基督教所不容的,不仅为宗教所不容,在中国的世界,更是一桩荒谬绝伦的丑闻。我不知道他对我说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是下通牒还是一种对我知情权的尊重。我把手伸进他睡衣的袖管里:“凌远,你爱我吗?”

“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没言语。我做过一个梦:凌远娶了一位高官的女儿,显然她对他的事业“更有帮助”。醒来后,我认为梦里的事情并非不可能发生。成年人,尤其是像凌远这样具有伟大抱负的成年人,我相信他不允许浪费自己的哪怕一步路子,每一步都要走得正确。凌远,这名字听上去就有壮志凌云、志存高远的气魄。赵启平,听着就充满文邹邹,百无一物是书生的模样。我乐意追求安逸、自由的生活,对成功没有过分的野心,我的父母呢,虽然有较为体面的工作,实际上都是普通人罢了。如果凌远真的因为那样的理由娶了一位姑娘,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悲观地大发感慨,也许是毕业越来越近,我也开始思考很多现实问题了!

 

大学期间真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过于年轻,允许自己的内在想法充分外溢,并且渴望他人的探知。我把凌远去相亲的那个周末命名为“相亲周”,想到他像挑选商品一样(从女方来看,女方也在挑选商品)去咖啡厅和那些出色的女人们见面,我便忍不住浮想联翩。我想到,过去很多个偷偷见面的日子里,我们总会相逢在学校门口的星巴克。圣诞节前后的星巴克最令人难忘,播放的圣诞音乐总把我带到外国的街道上去。那样见了几次,凌远后来悄悄对我说:“平平,你瞧,我大小也是你们学校附院的院长,叫人撞见了,会很麻烦。”我也觉得确实危险,从此很少在星巴克久坐。更多时候,我为了等他,在靠窗的位置点杯东西喝,一面朝窗外张望,看到他的车子,我便推门走出去,做一个来去匆匆的客人。但是若出于相亲的目的,和女人放松地在星巴克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坐一会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果顺利,还能够更进一步,在公共场合亲吻、牵手、拥抱,旁若无人。我只敢在黑夜的大街上牵他的手。

这场盛大的相亲并非空穴来风。放假回家,我无意间跟父母谈论起实习期间的见闻,我说:“凌院长真厉害,三十多岁,就做到院长的位置。”我妈点点头:“是啊,所以他有比其他人更高的上升空间。”我爸翻着他的杂志,一面随口附和:“好多人,五十多岁才到这个地步,差不多就到头了。”我不禁问:“要怎么样才能继续往上呢?”我爸的眼睛从镜片上抬起来,飞快看了我一眼,他笑道:“我们家平平有志于做第二个凌院长?”我赶忙摇头:“没有的事。”我爸接着说:“好风凭借力吧。”与我妈心照不宣地一笑。我突然感到很受伤,站起来走掉了。

进入期末周,我没空出去和凌远见面,省得分神。我打电话给他:“相亲相的怎么样?”那头有拖拉椅子的声音,我猜他在家,他答:“就那样,也是为了应付家里人。”过了一会儿,他犹豫着开口:“我爸应该知道我的事。”“什么?”“我在外面有人的事,他估计以为是女朋友,上周他问我:到底为什么和念初离婚?”我叹了口气,说:“凌远,喜欢你的女人有很多,不如你……”“别说了。”他打断我。我没再说下去,我想到另一个问题:“我下学期要到台大做交换生。”“啊,什么时候的事?你都没有提一句的。”“俩月前吧,你也没问我。”“你怎么了?”“我怎么了?我能怎么样?”“想要吵架,等你考完试再说。”我把电话挂断了。

八月中旬,我从虹桥机场飞往台北。做交换生,压力不大,使我对台北印象很好,浪漫,柔和,没有上海那种激烈的喧嚣。但我最钟爱的不是繁华的西门町,不是在歌曲里唱了无数次的忠孝东路,而是傍晚前经过篮球场的片刻,远远听得见砰砰砰的篮球声,很多中学生大学生满球场地奔跑。台北适合所有对青春期抱有幻想的青年人!

这使我忘掉了之前和凌远的不快——整整一个多月,我们互相赌气,谁也没有理谁。上海如此之大,一院与我校相隔不过二十分钟车程,但照样可以互不见面。八月初,却不幸在普外狭路相逢,我妈一位姨母住院,我和家里人去一院探望,正赶上院长查房。我一扭头就看到凌远和一群白大褂涌入病房,他戴着口罩,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很自然地挪动到病人身上去。我很不舒服,站起来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收到他发来的微信:二十分钟后在办公室等我。

我去赴约了,他迟到了十分钟,将门在身后关上,沉默要把我们两个吞没掉。我想到,在过去很多个日子里,我因为紧张和惴惴不安而铭记住很多个偷偷去见他的黄昏,那些感觉让我并不舒服,但事后证明一切相安无事,我反倒怀念起那些个模糊的黄昏来。但直觉使然,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惊心动魄都不一样。他走到我面前,那身笔挺的白大褂让他看起来像一张巨大的白纸,他问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最恨他问我这句话,我只能被动回答,而那些答案又会显得我很蠢。我说:“你瞧,现在的情形是,我们僵持到这个地步,你上不去,我下不来,我能感觉到你挺难受。”

他非常沉地叹了口气,那已经包含了很多的愤怒了。他又朝我抬抬下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继续讲。”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同样,你想要的,我也给不了。我不能想象那样的情形,你结婚了,但我们还要因为所谓的'爱情'去背着你老婆偷情。”我想站起来,但他在我面前立着,我没法那么做。我索性一口气把我的想法都说完了,我说我不愿意再这么扭曲地生活,我建议我们分开一段时间。

“分开?”他后退了几步,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开始来回踱步,背过身去,又转过来,他高声对我说:“赵启平,你想让我怎么做?你们——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他面朝窗户站着,外面的高架桥上,一辆列车无声地呼啸而过,窗户紧闭,我却感觉到列车带动起来的风,震得我耳膜隐隐作痛。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天光昏暗,我心里已经开始害怕,从沙发上站起来。凌远突然把手里的硬皮文件夹砸在窗台上,他头也没回,背影完全变成了黑色:“滚,滚出去。”

我吓呆了,手摸到沙发上的书包和外套,我说:“凌远,我不是……”“走啊!”他转过头来,大声朝我吼,伸手指着门外,“现在就走。不想再看到你。”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的家,这天的黄昏,天空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云朵,光线暗得什么都看不清。我推开门,我爸妈的说笑声在餐厅那头浮浮沉沉,我敛起所有的表情,跟他们同桌吃了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没有开灯,躺在床上,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包围了我。我意识到,从一开始,我与凌远的感情就是一场孤军奋战,在这场战斗中,我没有外援,没有军书,一切全凭藉个人的感觉。我掏空了我所有的情感,意识到接下来的战斗不过是朝着空谷空虚的呐喊。突然,我妈来敲我的门,她转动把手,发现我把门反锁了,她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妈,没事的,没事的。我落回枕头上,一撇头就看到那只企鹅,它正靠在床头,顽皮地微笑着。我眼角止不住地淌下泪来。

 

在台湾,我却过了一段很快活的日子。曲筱绡得知我在台大交换,竟然直接从加拿大飞到台北,还要求我必须好好招待她。我约了几位同在台湾交换,大家彼此关系都不错的同学们,乘台铁到高雄左营,再从左营搭客运快线到垦丁。在台铁上,我立在窗边凝视着远方飞速略过的狂野平原,缓慢下坠的粉红色落日,云飞霞散,耳边有人在播放着一首80年代的古老英文歌。这时候,曲筱绡来到我身侧,带来一股化妆品和香水的香风,她贴得我很近,良久,她开口:“你在看什么?”

“看落日。”

“赵启平。”她突然一字一句地叫我的名字,“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

“曲大小姐居然没在加拿大交个男朋友?”

“交过,分了。”曲筱绡突然踮起脚,在我脸颊闪电般地啄了一下,“用你们这帮文学青年的话讲,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也望着她,窗外的霞光被树影和电线切割开,快速在她脸上明明暗暗。我开始设想一张属于爱人的脸,她不是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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